奇熱小說網 > 美人刀將折腰 > 第267章 一鍋端

察其言,觀其色,是一個細作最基本的修養啊。

阿磐笑,“是板栗啊。”

她驚奇地發覺自己聲中沒有了以往的輕顫。

她誆起人來的時候,好似在閑話家常。

她還在想,是因了什么呢?

或許是因了謝硯吧,因了擔憂她的孩子,因了歸心似箭,因了此時此刻,也已經搭進了自己的生死。

那人仍在細察,“與我從前見過書里的,似乎不太一樣。”

阿磐自顧自地剝殼,與那人娓娓道來,“就連人都各有不同的相貌,何況是板栗呢?書不也是人寫的,車馬那么慢,寫書的人這一生又能走過多少地方呢?”

她說的極有道理,那人卻還兀自半信半疑著。

阿磐笑著反問起那人來,“先生有沒有聽過《東門之墠》?”

東門之墠,茹藘在阪。

其室則邇,其人甚遠。

東門之栗,有踐家室。

豈不爾思?子不我即。

一首鄭地的歌謠。

鄭地民風奔放,熱烈自由,聽聞那里的男女有許多都不按《周禮》嫁娶,不時發生私奔之事。

因此民謠也似這東門之墠一樣,大多鮮辣辣地直抒愛意。

這兩章短短的情話里,不知容納了多少酸甜苦辣的愛情故事。

那人笑,總算放下了手里的馬栗,“這是相思情話。”

阿磐垂眉,溫婉笑著,“是。”

那人目光繾綣,“你可會唱?”

阿磐盈盈點頭,“先生想聽嗎?”

那人定定地望她,“想聽。”

她給蕭延年唱起了《東門之墠》。

她唱,那人便側耳細聽。

她的聲音似月照松間,石流清泉,盈盈動人。

而那人呢,那人一雙眸子神色復雜,也不知此刻又在想什么。

板栗全都剝好了,便用刀柄碾碎,淘干凈了粟米,便在釜中攪拌均勻,加入鹽巴,這便開始煮了。

護衛打來了野雞,煮沸了水,燙掉皮毛,腌制入味,加入了剖成兩半的板栗,一同丟進釜中燉了。

一曲唱罷,那人還要她唱。

他提的要求,她也全都應下。

終究,這樣的歌聲以后也不會再有了。

那人手中撥弄著松枝,嘆著,“阿磐,我想過的,就是這樣的日子。”

是啊,他從前經的是同室操戈,斗粟尺布,少不了爾虞我詐和釁發蕭墻。

這樣的日子誰不想過呢?

于她而言,逃亡的日子不好,鉤斗的日子不好,被猜忌、被追殺的日子也不好。

就這山間的日子,好似才是最好的。

可這樣的日子也只能想一想,以后也不會再有了。

蕭延年有他的家國使命,她也有自己的羈絆,誰能把一切都放下,就留在這太行里做個無欲求的山人樵夫呢?

那人問她,“你什么時候才會忘了他呢?”

阿磐輕聲,“不提,也就忘了。”

那人應道,“好,以后不提了。”

可他日日頂著謝玄的臉,她怎么會忘呢?

阿磐問他,“先生人在山里,那前線打仗又該怎么辦呢?”

那人笑,“自然有人用我的臉。”

也是,自然有。

不然他不會心安理得地頂著謝玄的臉,不急不躁的,就在這山里悠然逗留。

懷王四年邯鄲春狩,吊在城門的那個不就是一個假蕭延年嗎?

唉,這狡詐的中山狐啊。

釜里咕嘟咕嘟冒起了熱氣,板栗飯的味道多香啊,早早地就散出了濃郁的甜味,野雞的香氣也四下溢著,這一切也都要有個了結了。

阿磐笑道,“先生,好了。”

掀開蓋子,一人盛了一碗粟米飯,也把那板栗燉雞盛出來,一人盛了一大碗。

兩個護衛就在一旁,蕭延年不開口,那兩人便不會動手,規規矩矩地等在后頭。

可這么誘人的飯香,蕭延年怎么就不動手呢?

他心里仍舊生疑嗎?

阿磐當作不知,自己當先吃了一口。

這一口板栗飯咬下去,濃香一下就溢了滿口,阿磐抬頭沖那人笑,“是小時候的味道,先生嘗嘗。”

她原先想,她少吃幾口,就只吃那么一兩口。

騙他們吃下,把他們麻翻,毒倒,她也就能盜一匹馬,連夜去往魏國逃。

可若他們不吃,那就以身入局,那也沒什么要緊。

那人不動,她便繼續吃。

那人不吃,她就自己吃。

她吃了,那人也就端起了板栗飯,那人端起了飯,護衛這也才各自都端了起來。

阿磐問他,“先生,好吃嗎?”那人笑,“好吃。”

她笑著與那人說話,眼里泛著淚光。

“我有時還會想起南國的芭蕉來,南國的雨下得人濕漉漉的。那片水田長得真好啊,我記得你的袍子像謫仙一樣,我喜歡那條通往田莊的小路,我記得你和范師兄用竹子做了許多小玩意兒,有一支竹蜻蜓我一直帶到晉陽。”

她望著那人吃板栗飯,望著那人喝燉雞湯。

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話,腹中已開始微微地翻攪了起來。

“趙國的雪也真大啊,到四月都不化,我成日在門口等著,盼著,盼著你能帶阿硯回來,雪都化了,你也不來,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?”

她忍著痛問,“先生從前.......怎么總是拋下我啊........”

那人抬手去擦她的眼淚,“阿磐.......”

他也許說自己再不會拋下她了吧?

然而他的話沒有說完。

阿磐在淚眼朦朧中能瞧見那人臉色煞白,一雙眉頭緊緊鎖著,他額際的冷汗在日光下泛著清冷的微光,他捂著腹部愕然望她。

忽而護衛叫道,“有毒.......有.......有毒!”

“主人......主人別吃........”

繼而“咣當”一聲,湯碗一摔,那兩人已經撲通一下仰翻在地。

他們仰倒在地,蕭延年與阿磐也全都倒在地上。

肚子絞痛,痛得人直不起身來。

那人眼中一片水光,嘆著問她,“你就......你就那么.......想要我死........”

阿磐趴在那里,眼淚咕嚕咕嚕地滾著,“趙國不好,我不想去........”

她還說,“你也不好.......”

你也不好,因此也不想跟你走。

馬栗使他面如紙白,沒有一分血色,可他仍舊嘆了一聲,“我教給你的,你.......你只用在我身上.......”

是啊,只用在他身上。

她看見那人嘴角淌出了血來,淌出了血來卻還在說話,“你我,是命定的姻緣。”

他取出帕子想去拭血,那帕子在抖顫的手中露出半截。

露出的半截,繡著芭蕉。

這么久了,他仍帶著她繡的帕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