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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話死者的尊嚴

    儀式結束以后,家屬們一哄而散,那位剛才激動萬分的老母親似乎也被兩個漢子抬走了。尹琿搖搖頭,剛想收拾一下心情再去布置下一場追悼會,卻看到一個姑娘趴在水晶棺上,痛苦的哭泣著,久久不肯離去。從背影和帽子來看,這位姑娘和死者倒是頗為相似。尹琿好奇之余,用手搗了搗身邊的同事,喂,小孫,棺材邊上的那姑娘,是死者什么人啊,姐姐還是妹妹,怎么越看越像雙胞胎,挺像的!

    那位被稱為小孫的同事脖子伸了伸,半晌才愕然的冒出一句話來,嘿,你小子眼花了吧?那棺材邊上沒人呀!

    怎么可能,那不就是嗎!為了證明自己的話,尹琿大馬金刀的走了上去,輕輕的拍了拍那位姑娘的肩膀,溫言道:“丫頭,節哀順變吧!”

    但尹琿的手卻從她的肩膀上一穿而過,毫無任何阻隔。就仿佛面前的只是一團空氣,海市蜃樓。

    剎那間,尹琿明白了一切,整個后背都濕透了。

    就這樣,尹琿順利的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考試,正式的成為了一名實習期的入殮師,月薪八千,中上等生活水平。

    中午的時候,同事們為了歡迎他這個新人,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開了場小的party。雖說入鄉隨俗,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端著飯盆子在火葬場里大口吃菜的戰斗力,因為這還需要強大的防御和精神系免疫做后盾。畢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,永遠只存在于武俠和玄幻中,現實里基本可以無條件忽略。試想一下,萬一在大快朵頤的時候被燒人的怪味道鉆進鼻孔里,那可就有些倒人胃口了。

    吃完飯,尹琿穿上灰色的工作服,收拾好那個包含各種抽屜的化妝箱,進了化妝間的辦公室,

    殯儀館入口的位置是賓客室,左手出是冰柜間,裝了二十只冰柜的冰柜室占據了五十平方米,也就是說有二十個停尸的地方,不知道為什么很多殯儀館的冰柜數都是二十,緊鄰它的,就是只余十五平方米的化妝間。

    化妝間里的物品不多,只有化裝箱、操作臺等幾件道具而已,顯得空曠而寂寥。

    可就是在這空曠寂寥中,硬生生地使人產生了強烈的壓抑感。

    俗話說得好,師父領進門,修行在個人。

    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狀元,行行也都有師傅帶徒弟的規矩。尹琿走進去的時候,老趙頭正在那里抽煙看報紙,尹琿低下頭,坐到了他的對面,他這個人不太愛和人打招呼,所以雖然老趙頭是自己的師傅,但尹琿并沒有叫他。

    這時候,老趙頭頭也不抬的說道:“你看到它了!”

    “看到誰?”尹琿驚訝的四處望了望,心說這老爺子講話怎么只說前話不提后語啊!琢磨了半晌,才感覺老趙頭是不是再說哪位同事,剛要開口。卻沒想那邊的老趙頭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,淡淡的說道:“反正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尹琿驚了一跳,手里的粉刷差點沒有掉在地上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呵呵,說話別那么大聲嘛,把老頭子震聾了,下半輩子難道靠你養活不成?”老趙頭慢吞吞的收起了泛黃的報紙:“其實做我們這行,講的都是個緣字,誰應該做什么,誰應該碰到誰,都是命里注定的。也許在別的行當里,還有個碰運氣一說,但在我們這里,都是緣分吶!”趙德水是館里的老師傅,五十多歲的年紀,身穿一件繡滿銅錢的唐裝,個子不高,頭發不多,而且也都白了,顯得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。

    尹琿沒有做聲,不經意地望著他,他覺得這個老人身上有一種讓自己難以描述的感覺,覺得他就像是家里的一個長者,熟悉到了別人都懶得理他的地步,靜靜的坐在那里,靜靜地打著哈欠。

    “我年輕的時候,做過幫工、當過泥匠,甚至還有段時間學人家修理過無線電,喏,我手里的這個收音機,就是我年輕時候自己買零件攢的。”老趙頭擺弄著手里那個白色塑料都已經被氧化的發黃的老舊收音機。 音機。

    尹琿是個急性子,他不想聽這些拐彎抹角的話:“你怎么知道我見到鬼了!”

    這時,老趙頭終于抬起頭,他從他那個纏著膠帶的老花鏡里探出眼睛來,望著尹琿,突然笑了:“都要走這么一遭的,年輕人,誰這輩子吃什么飯,都是老天爺給的,你見的東西,我沒見過。當然,我看的到的,你也未必能看到!”

    說到這,老人突然像孩子一樣俏皮的眨了眨眼:“恭喜,天生陰陽眼的小子,你入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入行,我看到的他沒有看的?”尹琿有些困惑。后來,他才知道,原來,他們這行真的是講緣字的,老趙頭說話的意思,就是他決定收自己了。

    “至于你看到的東西,你得自己解決,因為路是你選的,但不是你選它們,而是它們選你,懂了嗎?”

    “誰?”

    “就是你化妝的那些朋友們啊!”老趙頭的話又讓尹琿的心沒來由的‘咯噔’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正想要問個究竟,這個時候業務部打來電話,讓老趙頭去‘過人’。

    所謂的‘過人’,說白了就是檢查死者的妝容,一般遺體美容師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:接到業務科通知→去冰柜取尸→確定化妝方案→按家屬意愿給死者凈身(洗澡)→定型化妝→為死者穿衣→送入水晶棺。

    接了電話,老趙頭沖尹琿擺了擺手,走吧。尹琿還沒應聲,他都已經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走到冰柜那里,老趙頭指了指左手邊的第三個屜子,然后就開始往外拉,拉了一下沒拉動,然后,他把尹琿叫過來,倆人一起拉,仍舊沒有拉動,好像是什么東西卡住了。尹琿正想出去喊人過來,老趙頭卻沖他搖搖頭:“看來我們和這位朋友沒緣份吶!”說著就又走到了前一排,輕輕一拉,屜子就打開了。后來,尹琿才知道,原來每次業務部打電話給派班,一般都有三位朋友,就是害怕你和他們中的有些沒有緣分。

    屜子一打開,一陣冷風就從里面吹了出來,像是三九天的冰凌撲面而來,吹得人臉上都好像要凍住了一般。老趙頭動作嫻熟的托起死者的雙肩,然后囑咐尹琿托起死者的雙腿,輕輕一用力,就把死者放到了推車上,然后他笑嘻嘻的對尹琿說:“避一避!”

    尹琿挪了挪腳,還沒閃開,老趙頭就把推車交到了他手里:“推你的車,跑哪去啊,又不是跟你說話。”

    尹琿一驚,回頭望了望,卻什么都沒有看到。

    “有時候,遺體從冰柜中取出,全身都僵硬了。沒有人幫忙,穿衣服的時候,得像我這樣把死者的手擱在手臂上,才能把衣服套上去。”老趙頭邊說邊做,在這個過程中,他幾乎與死者是“零距離”接觸。

    “今天還好,這位走了沒多久,身體還熱乎著呢!”尹琿幫著老趙頭扶著這位朋友,寒冷的感覺象滲到了自己的骨髓里一樣,他一點沒有體會到老趙頭說的熱乎的感覺。直到很多年后,尹琿在給去世的恩師老趙頭穿衣服的時候,才突然想起了老趙頭對自己說的熱乎,那時候,尹琿摸著剛從冰柜里取出的他的手,真的感覺就是熱乎的,那如炭火般燒灼至心的撕裂感,熱乎的尹琿,淚如雨下。

    粉撲,胭脂,口紅,眉筆。老趙頭化妝箱里的工具和普通人化妝用的差不多,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把嶄新的止血鉗。他把死者的口打開,慢慢的把止血鉗的衛生棉放了進去,尹琿這才注意到這位朋友,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,頭發已經全白了,但很整齊,依稀間還有發行的紋路,臉上有很多皺紋,看起來很慈祥。這時,老趙頭把止血鉗取了出來,原本白凈的衛生棉上,此刻已經染上了一大塊黑色的血斑:“腦淤血、心肌梗塞、肺病都會有咳血,得清口,唉!這老頭還愛臭美!”老趙頭依舊是邊說邊做,轉眼間,這位上了年紀的朋友,已經干干凈凈了。

    看著老趙頭嫻熟的技法,尹琿突然對自己的職業有了一種敬仰的感情,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靈魂的工程師,生命的架構者,保證著死者最后的尊嚴并給予生者最后的安慰。